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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京栋梁,抗战英烈,一缕忠魂已无觅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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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记忆是一条绳,总有些绳结特别坚牢和硕大,那是国民记忆,由无数个人记忆绞结而成。
闻道生在苏州,穿在杭州,吃在广州,死在柳州。我的外祖父正是死于柳州,敛葬他的上好“柳木”棺椁早已化为尘土。
我从未见过外祖父,他去世十一年后我才出生,我对外祖父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个石胎青花瓷骨灰罐,在外婆家厅堂供奉。
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,记得一年中只在忌日、清明和大年初一这些日子,那尊静穆的青花瓷罐才被唤醒。它隔着袅袅香烟端详外婆、子女和他生前无缘得见的一群孙辈。我依稀记得自己是给外祖父上过香的,只是少时不知青花罐里装着怎样的故事,那竟是大时代的灰烬碎片。
到我稍长大些,也只知外祖父是国军抗战烈士。外婆含辛茹苦带大了五个遗孤,这三女二子注定要在另一个朝代活下去。
在重新编撰的崭新史页中,抗日疆场战死的国军将士虽不列入阶级另册,却也无光荣可言。所以我母亲及她的妹妹和弟弟甚少提起父亲往事,长辈们偶有只言片语,于我都难以串联成完整段落。
才读初中便逢文革的我,注定要在动乱中蜕去少年的蝉翼。革命狂飙夷平了无数事物,外婆家的祭祀也停了。关于外祖父往事,长辈们益发沉默,我印象最强烈的,就是记得母亲一次提起外祖父时说,“如果他不是抗战牺牲,我们的日子更难捱。”母亲语毕就下泪了。
十五岁那年我离开外婆家开始知青生涯,返城时廿岁出头,青春碎片却已掩埋在五指山热带雨林里,从手到心都结出硬茧。那个阴沉年代已时日无多,我彷佛听到历史在窸窣翻页。
不久天下斗转星移,外祖父的身世轶事不再是禁忌。此时我才知道外祖父是国军上校,在柳州殉国。
后文革曾有一个特别时段,我就在这个闪烁理想星火的年代成了作家,总觉得自己所见所思都写不完,无暇追寻外祖父弥漫着战火烟尘的故事。
直到历史又猝然转向,我的命运之舟已漂向河道另一端。以前觉得熟悉的渐变得遥远,原来觉得陌生的却影影绰绰拉近,如同宿命纽带把我牵到从未到过的柳州。柳江日夜流淌,瑶埠古镇掩映于蟠龙山影之中,这是抗战时四战区司令部所在地,外祖父就在此捐躯。
家族在柳州留下的雪泥鸿爪,还不止外祖父的忠烈故事。1943年,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将军将一群烈士子女接到柳州,母亲被留置在距司令部八华里的中正小学教书。此时我血脉源头的另一端也蜿蜒到柳州来了——我父亲辗转到了窑埠古镇教小学,他们还将经过许多烽火年代的磨难才得以结合,而我的降生则更在下一个朝代。
1944年11月桂柳会战,桂林柳州相继失守,十八岁的母亲带着一群小学生爬山涉水逃到贵州惠水,宛如电影《黄石的孩子》(The Children of Huang Shi;又译《战火逃城》)之情节。日寇追至贵州独山,母亲和学生又转徙安顺,柳州回不去了。而我外祖父的骸骨依然埋在窑埠镇陵墓中,直至1948年,我母亲才重返柳州将父亲骸骨带回。
如今祖国于我只是遥远怀想,而在外祖父来说却是他的全部,是山河井邑和骨肉亲人的存亡,于是使我有了穿越时光隧道去认识他那个时代的冲动。
从田埂走出来的大学生
1900年外祖父叶博融和充满动荡的新世纪一同诞生,这注定了他生命的短促。
外祖父家乡台山古称新宁,和新会、开平、恩平合称四邑。这里与史上厓门海战处傍近,南宋十万军民投海殉国,其中有些幸存者留在四邑生息,其中以台山和新会为多。
我不晓得叶姓这一族是否南宋遗民,反正叶姓在台山是枝叶稀零的小姓。然而有一行赤脚足迹走过叶姓顺水村的弯窄田埂,一直走入燕京大学,他就是外祖父。
顺水村是穷山恶水。外祖父出身寒门,他父亲是教乡村私塾的读书人,不幸染有吸鸦片恶习,祖业只有几分山岗旱田,只能担水浇地种点番薯瓜菜。外祖父有两个兄长两个姐姐,吸大烟的私塾先生没本事养家,外祖父的两个兄长早早就到美国谋生。
台山成为著名侨乡,源自近代史特别的一章——十九世纪中期北美旧金山和温哥华先后发现金矿。中介公司签约大批华工赴北美淘金,包食宿和预付安家费,但要靠血汗工钱偿还,这种劳工契约被称为“卖猪仔”。后来美国修建横贯东西的大铁路,引进更多华工,他们主要来自台山。
外祖父从吸鸦片的父亲那里承袭的惟一良性基因是读书。作为这一门的留守男丁,外祖父耕读不倦,然而凭那几分山岗瘦田实在活得艰难。外祖父喝着稀可鉴人的番薯粥完成了学业。他到台城报考大学是赤脚穿过田埂走去的。其时叶姓上房对他颇为嘉许,便借一枚银元给他买鞋买新衫赴考。结果外祖父被燕京大学录取。他上京入学,不知道火车进入哪个省的地界,他才舍得穿新衫。
外祖父在北平读书的轶事,后人都不甚清楚,只有外婆是家族记忆传承的枢纽。然而我外婆嫁入叶家,已是外祖父学成返乡之后,此前诸事外婆亦所知不多。及至我这辈人开始有记忆,被誉为“东方哈佛”的燕京大学已被拆分、肢解、易名,连同校训“因真理,得自由,以服务”(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)亦在动荡的运动斗争中彻底湮灭。
1925年,外婆由家长做主嫁到顺水村,行的是新式婚礼。她在炮仗声中步入叶家,适逢门前凤凰木花开如火,金红花瓣和炮仗纸屑纷然落满外婆双肩,这是叶家祖屋最华美的瞬间。
外婆是知书识墨的民国女性,很多年后孙辈翻开家族相册,看到外婆最早的照片,是白衣黑裙蓄五四学生短发的女子,她的端庄容貌和气质照亮了叶家的寒门冷灶。
外婆来自富庶人家,父亲是归国华侨,在台山有田有地,在广州也有生意和几处房产。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外婆约莫八岁时生母去世,父亲续弦,后母对前面五个孩子很凉薄。外婆一母同胞五兄弟姐妹,大哥在广州岭南大学读书,二哥移民美国纽约,外婆和妹妹下面还有一个幼弟,后来在上海沪光大学读书,八一三事变时殁于战乱。总之外婆童年并无快乐可言,幸得长兄怜爱把她接到广州上学。外婆在路德女子教会中学读了初中,此时父亲和续弦妻子迁来广州,后母不愿见到她,父亲便责令她回乡。
外婆回到台山教小学,到父命指婚那年她二十岁。已失母爱的外婆其实也缺父爱,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只有刻板和严苛,但他的选婿标准不论贫富只论学历。外婆和妹妹两人都分别被指配嫁给大学生。嫁到叶家,外婆开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。
外祖父从校长司徒雷登手中接过燕京大学法学院毕业证书,这个从田埂走来的青年已成为社会栋梁。读书既可改变寒门子弟的命运,又赋予他们担负天下兴亡的使命,如同南宋最后的精英在厓山蹈海,鼎镬与狂涛不改其志。几十年后,外祖父的精神血脉在我身上得到传承,这就是宿命。
外祖父和外婆成婚次年,我母亲出生,未几外祖父被台山师范聘为校长。
台山师范历史悠久,即建立于明朝万历四十年(1612年)的宁阳书院。明清两朝出过很多进士、举人、贡生。1904年新宁改名为台山,1913年宁阳书院改称台山师范。侨乡得风气之先大兴新学,但民间办学素为中国传统,台山师范为华侨捐资,乡绅和宗法树大根深,校董都是耆宿乡绅,出钱多的族姓话语权就大。叶姓在台山却是小姓,民间社会为维系稳定,其草根自治常有别样考虑。
农耕民族传下来祖产并非都是恩物,尤其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是中国近代与现代的分水岭,社会新旧杂陈。外祖父的燕京大学背景又逢新文化运动风云涌动。他任校长约两年,不耐于各族姓之间的纵横捭阖,便离职远赴美国游学,住在旧金山他长兄家里。直到我浮桴海外,仍得到这一房后代的热心扶助,血缘纽带和乡邑情结是一脉悠久的华夏文化。
我母亲年已七旬才移居旧金山,在唐人街还不时遇到乡亲和白发苍苍的台师校友打招呼:“你就是叶君略(外祖父的字)的女儿?”连我母亲都不甚知道的事,在遥远彼岸却有记忆承载者,可惜他们如今都凋谢了。
游学归来的外祖父胸襟豁然开阔,他抛开种种羁绊搬到省城。倍感欣悦的是外婆,这时我二姨已降生,已育有两女的外婆宛如回到穿五四学生装的少女时光,她的生命绽放出华彩。
外祖父应聘进入广州市政府工作,那是陈济棠主政的黄金时代。中山纪念堂、海珠桥、爱群大厦等著名地标纷纷落成。广州百业兴旺,教育昌荣,外祖父也在中山大学兼课教学。我的三姨和大舅舅都在广州出生,孰料叶家太平日子已近尾声。
1935年外祖父调任琼崖绥靖公署专员,外婆携子女到海口住了半年。外祖父领着孩子们下海嬉水,一起去看马戏班演出,这是我母亲和二姨对海口的仅有印象。
孩子容易记住最幸福的时光,而大人们刻骨铭心的则是别种记忆。这年日寇已越过长城并推动“华北自治”。同在这年,电影《风云女儿》上演,主题曲《义勇军进行曲》唱响长城内外。我童稚时听外婆哼过的歌,除了“打倒列强,除军阀”的《北伐军歌》,就是电影主题曲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我母亲降生那年正值国民政府北伐,我相信这两首歌刻录着外婆最难磨灭的人生片断。
当我挥别知青生涯离开海南岛,带着烙印和蚀痕返城。那个时代强行灌录进脑际的铿锵歌曲及其话语,正是要花双倍光阴去磨洗掉的。我却完全不晓得,外祖父也曾在这块蕉风椰雨的热土印下足迹。
外祖父在琼崖大半年,又被调回广州市政府。我母亲记得那时家中装了电话,她还记得父亲有几位过从甚密的台山籍朋友,他们年纪相近,都在北京读过大学。
其中麦朝枢(北京大学毕业,后任广东省建设委员会主任、上海社会局局长、四战区长官司令部中将秘书长)和叶家关系最深。此外还有梁岱(陆军大学将官班毕业,后为十九路军副团长,参加过淞沪抗战和南京保卫战),陈剑如(北京法政学院毕业,先后任广州市政府主任秘书、立法院立委、南京社会局局长)也是外祖父的同乡兼朋友;他们都是民国俊彦,却是上个朝代的人物,其风云故事在我的记忆之外。
我也曾是另一时代的俊彦,时间跨度却仅得十年,便选择自我放逐。想起外祖父从燕京大学毕业直到捐躯,“因真理,得自由,以服务”也不过十年多一点。这令我感悟,生命价值不是用长短来丈量的。
大时代的血海萍踪
如果记忆是一条绳,总有些绳结特别坚牢和硕大,那是国民记忆,由无数个人记忆绞结而成。
1937年七七事变,中国陷入了一场浩大的民族战争。和无数同胞一样,外祖父及整个家庭的命运都卷入狂涛。广州抗战史由血与火的大轰炸开篇。从1937年8月起,广州遭受长达十四个月的空袭,轰炸密度仅次于后来的重庆。
呼啸而来的日军机群滥炸闹市与民居,中山纪念堂、爱群大厦、永安堂等建筑,因日机留作地标识别而得以仅存。在轰炸达到最饱和的1938年5、6月间,广州满城尸骸瓦砾。存留后世的历史影片与图集,见证了大轰炸的惨烈,最广角的一帧照片是从珠江南岸遥拍过去,整座城市翻腾着烟柱,如“龙吸水”般上接苍穹——这是国家存亡的写照。
外婆娘家在广州百灵路的房子炸塌了半边。十五年后我出生于这幢战后修葺的砖木老屋。稚时我和哥哥在阁楼玩躲猫猫,捉小金蜂和“黍米公公”(一种昆虫)放入小瓶养来玩。老屋每道砖缝都镶嵌着童年骚动的记忆。那时的我却不知道砌在其中的烽火痕迹,而这些悲怆歌哭距我不过十五年而已。
历史翻页太急促和猛厉,长辈忙于顺应新时代,无暇和小孩讲陈年旧事。我读完小学和一年初中文革便来了,及至我离开这房子远行当知青,就算听过家史一鳞半爪,但人都未长成就踉跄走进另一个狂暴年代,家族记忆太遥远了。我十五岁的人生没有往事,只有眼前一片茫然。二十世纪中国两大劫难,我只经历了后一次,如今这幢房子已不复存在,连同它所记录收藏的种种痕迹都被推到时光隧道的远端。
却说广州遭轰炸后,外婆便带着四个孩子逃难回乡下。叶家清贫,无枝可依,顺水村回不去了。台山也遭日寇多番轰炸,只缘这里有一条华侨出资修建的新宁铁路。外婆与孩子们在距台城十几华里的那金镇草草安顿,出身殷实之家的外婆开始以咸虾酱和菜叶粥度日。家国艰危逼出来的坚强贞毅如风中之烛,照亮了外婆往后的大半生。
外祖父是国民政府公职人员,他没有随家逃难,而是转赴珠海抗日,那是打响华南抗战第一枪的前线。日寇于1938年2月登陆珠海,遭到唐家湾守备队顽强阻击。
1938年10月广州沦陷,外祖父仍在唐家湾一线打游击,那是晚清与民国名人唐廷枢(洋务运动代表人物)、唐绍仪(中华民国首任总理)、唐国安(清华大学首任校长)的故乡。
外祖父这段抗战史是家族叙事的空白,外婆只记得当初劝阻过他去打游击,未果。外婆在那金镇生下小儿子(我称为细舅父),外祖父曾从唐家湾回家个把月,他没和外婆言及战事,旋又消失,彷佛遁入珠江三角洲的青纱帐,茂密蔗林在湿润南风中挥舞着锋利蔗叶,如同寒芒闪烁的刀丛,隔断了他的音讯。
直至1939年外祖父重新露面,已是四战区上校军官,硝烟改造了他的容貌与气质,眉宇间书卷气化为果毅与干练,并凝成我母亲最后的记忆。
外祖父足迹的转徙和战局消长密不可分。日寇进攻华南乃因战时物资输入只剩下广东口岸,而粤军精锐已抽调投入武汉会战。广州沦陷和粤汉铁路被日军封锁,又使得武汉保卫战失去意义。国军撤出武汉三镇,日军也后继乏力,抗战进入相持阶段。
各大战区也重新调整,从武汉会战撤下来的张发奎将军接替何应钦任四战区司令长官,主掌两广军政。如果说张发奎影响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,那么前面提到的台山人麦朝枢则是其中关键人物。
我小时候没有听家人说过张发奎和麦朝枢,文革后却常听提起。父母私下习惯称呼张发奎的绰号“大王”,因为他的签名之奎字,看去就像大王二字。外婆则习惯称麦朝枢为麦仲衡。麦朝枢字仲衡,曾任“铁军”第四军政治部主任。张发奎接掌四战区即委任麦为长官司令部秘书长。麦朝枢和外祖父交情甚笃,又举荐他任四战区政治部专员。
燕京大学栽培出来的外祖父有何学识,我们这群孙辈毫无认知,却可从麦朝枢那里延伸出想象。
他和外祖父一样是投笔从戎的文人,先后担任过国立广东大学秘书长和上海交通大学教务长。麦朝枢是“第三党”中人,属国民党中邓演达、黄琪翔、章伯钧们那一脉,知名党人还有周谷城、陆小曼(徐志摩妻子)、杨杏佛等。麦朝枢是该党中坚,曾任十九路军反蒋抗日的“福建人民革命政府”秘书。及至国府败走台湾,留在大陆的麦朝枢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,写过《元遗山诗集笺注》、《李白的经济来源》、《大时代中的印度》等著作。他对李白身世考证,被郭沫若承袭并衍生出李白出生于中亚吉尔吉斯碎叶城的结论。
及至1957年,在劫难逃的麦朝枢被打成右派。如果外祖父活到1949年后,遭遇又当如何?不知道,只能推断外祖父和麦朝枢惺惺相惜,他们都是民国文化精英——如果不是政治精英的话。
然而国难当头,他们都弃文从武成为卫国军人,如同士人的伟大先辈颜杲卿、文天祥、史可法……这碧血斑斑的历史卷轴俨然一脉中华道统。
外祖父1939年已到韶关四战区司令部,并参加了第二次粤北会战。日寇欲进犯韶关打通粤汉铁路,国军苦战一月余击退日军。我母亲记得大约在这时候,外祖父被任命为台山、开平、恩平三县的国民政府公署特派专员并回乡视察。
母亲当时刚进台山培英中学读初中,外祖父到校训话劝学和宣讲抗日,我母亲在列,却因营养不良昏倒操场。那是外祖父最后一次和全家团聚,我母亲至今有愧于心,父亲留给她的最后形象是如此高大凛然,而她留给父亲的最后印象竟是如此弱不禁风。我想,母亲其后在战乱中超乎年龄的坚毅勇敢,在湘桂大撤退时带领小学生在黑黝黝的群山中夜奔,既来自血脉遗传,亦是她对亡父的精神献祭。
我发现,家族中几辈人面对大时代,在生死间不容发之际,都有一种近似的姿态,如同微末萤火飞向无边黑夜,哪怕寒露打湿牠的薄翅,吞噬牠的微光,却留下飞翔姿态,挣扎着擦出生命的亮度。
人生自古谁无死
有一条河流我从未涉过,却饮过它的水。我赴海南岛之前,先在广东西江水乡插队两年,西江上游主要水源来自柳江。自从晓得外祖父的故事,柳江便注入我的梦境,遥远,画面模糊。它的波声却不歇拍打着一座古镇,此为外祖父生命轨迹的终点。
战局演变又一次改变外祖父命运的方位。上海广州先后沦陷,战争物资只得通过法国管治的越南运入广西。为掐断中国的生命线越桂铁路,日本参谋本部将关东军第五师团南调,1939年11月从海南岛三亚登船于广西钦州湾登陆。桂南会战中血战昆仑关,中国军队先胜后挫,张发奎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,四战区司令部迁往柳州。
我未到过柳州,只是在柳宗元诗文里知道盛唐时划为龙城郡,中唐定名柳州,别称龙城。我当年对柳州的认知,全部来自柳宗元的“惊风乱飐芙蓉水,破额山前碧玉流……”这些优美意象如同百越山川的热风,拂动着文学少年的心。
儿时读书是先知柳宗元而后才知永贞革新、二王八司马,这些历史符号又强化了我的想象,彷佛看见远贬天末的柳宗元俯仰天风江涛,写下传诵千古的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》。公元819年(唐宪宗元和十四年)长年贬谪的柳宗元死于柳州刺史任上,卒年四十七岁。公元1941年6月我外祖父在柳州殉国,卒年四十一岁,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。
1940年的柳州是华南政治、军事、文化重镇。因缅滇公路全线贯通,运输量日增,日军占领南宁已失去战略意义。敌寇在四战区国军的压迫下分路撤出,南宁龙州钦州相继收复,广西全境战火平熄。
抗战年间大批流亡者进入柳州,百川融汇改变了柳江的水文,这座古城涌起继柳宗元之后的又一波文化潮。巴金、田汉、夏衍、马思聪、徐悲鸿、蔡楚生、欧阳倩予、金山、王莹、焦菊隐、马师曾都在此留下足迹。
从戏台至街头,都洋溢着《救亡进行曲》《长城谣》《旗正飘飘》《松花江上》《流亡三部曲》《伟大的民团》《绥远组曲》和《黄河大合唱》的歌声。
越南胡志明曾监禁在柳州蟠龙山,被国民政府释放后仍居此城。广州沦陷,韩国临时政府亦迁来柳州,后虽迁移重庆,但此地留下很多韩国流亡者和抗日团体。
四战区聚集了众多国共人才,蒋光鼐、余汉谋、李汉魂、吴奇伟、欧震等粤系将领都在张发奎麾下。但张不太过问桂系军队的事,正如他不太在意司令部里共产党的隐形存在。周恩来指示成立的“特别支部”在四战区司令部很活跃。张发奎的上校侍卫秘书左洪涛及何家槐、刘田夫、孙慎、杨应彬、吉联抗等都是“特支”成员,《大刀进行曲》的作者麦新也被吸纳入党。
第四战区前后两任参谋长吴石、陈宝仓后来都成了中共秘密党员。这两个人对国共来说都是奇特人物。吴石中将、陈宝仓中将于1950年在台湾被军事法庭处决。
皖南事变后,叶挺被关押桂林,张发奎对这老部下颇为照顾,还请叶挺到柳州司令部住了几天。当时“特支”成员多在司令部长官部活动。外祖父在政治部任上校专员,政治部里有复兴社的人,也有共产党人,如钟敬文(民俗学家)、司马文森(作家)、黄新波(版画家)、郁风(郁达夫侄女,黄苗子之妻),只是他们的身份并不为外间所知。
1940年的柳州,还有另一缕脉络和我未来人生有关联。中共地下“特支”书记、长官部少校孙慎,是海峡两岸传唱至今的抗战歌曲《救亡进行曲》的作曲者。自五十年代起一直在音乐界,很多年后他成了我岳父。如今他已是百岁老寿星。
四战区司令部设在瑶埠古镇,这里聚居汉瑶苗僮等多个民族。柳宗元《柳州峒氓》诗句“青箬裹盐归峒客,绿荷包饭趁墟人。鹅毛御腊缝山罽,鸡骨占年拜水神。”写的就是此处的人文风貌。
瑶埠古镇位于柳江东岸,蟠龙山影投落一江碧波,宛如柳诗意境。一千一百多年后,古镇蜿蜒的青石板路印下了外祖父和我母亲的足迹,一直延伸到柳江那条咿呀摇荡的浮桥……又是几十年过去,继承他们心志的我所选择的路,却难再通往那里。
蟠龙山是外祖父捐躯之处,瑶埠古镇是他埋骨之地。柳州与桂林为同一地貌构造,多奇山奇石。蟠龙山离瑶埠古镇不到两华里,蓊郁林木遮掩着众多溶洞,四战区军政部军火库就掩蔽于其中一个大溶洞里,中校库长是何应钦之侄。1941年6月,柳州阴雨连绵,库存炸药炮弹受潮,溶洞飘出烟缕。张发奎连日派人查询,还亲自到军火库察看,但何库长却坚称没有险情,却悄悄把家眷移走。
6月最后一天,受潮军火猝发惊天动地大爆炸,横飞山石雨点般溅落柳江!此刻疏于职守的库长并不在其位。一时间瑶埠镇大乱,外祖父从司令部赶到现场,爆炸滚雷般连续不断,但见人仰马翻,弹片横飞。
冒死不退的外祖父指挥军民疏散,直至一波地动山摇的爆炸导致山体滑坡,外祖父颅骨被飞迸岩石击穿,脑浆溢出。十二名殉难官兵中官阶最高就是外祖父。事发后幸存者都记得外祖父屹立于硝烟中的身影,说若非这位军官临危不惧指挥疏散,死难人数将不堪设想。
蓦然回眸我的成长经历,那是充斥滥情话语的年代,所有英雄都被演义化。那时的我或会觉得,只有疆场上马革裹尸、刑场上慷慨赴死才堪称烈士。随着阅世愈深,始知保家卫国的终极意义,不在土地山河,更不在某个主义某个政权,而在于人的生命。
却说时在重庆任大本营总参谋长的何应钦接通报,即下令将库长押送军政部军法司法办。张发奎拒绝交人,而将库长绑赴事故现场就地军法处决。四战区为十二名殉难官兵建了纪念碑,张发奎亲笔题字。改朝换代后此碑已湮灭不存,然而“破额山前碧玉流,骚人遥驻木兰舟”,柳宗元脍炙人口的名句完美诠释着长逝与永生的意义,茏葱蟠龙山和柳江长流碧水就是烈士不朽的纪念碑。
外祖父仅用四十一年就走完他壮烈的一生,他的后辈却要走更长更崎岖的人生之路。四战区司令部的通知公函送到时,母亲还在培英中学上课,放学回家看到我外婆哭昏在地。
整个家庭的命运撕裂了,一群孤儿寡母的未来如同飘絮,随着整个民族的晦暗命运载浮载沉。
燕京栋梁,抗战英烈,一缕忠魂已无觅处 (下篇) (原标题为《龙城山鬼(下篇)》)
本文刊登于《今天》文学杂志120期;此文章为删节版本,完整版本将发表于“陌上美国”电报频道(仅墙外可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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